多少年后，梅子萍在回忆这段幸福时光的时候，惊异地发现，虽然当时他们都是满足的，甚至感到是幸福的，事实上，那几年的生活并没有给他们今后的生活打下好的基础。他们相互之间谈自己的很少，他们的一切都是以儿子建国为中心，表面上看他们很亲密，事实上，两颗心的距离在拉大。所以，等建国渐渐长大，不再需要他们用全部的精力和时间去呵护的时候，等他们彼此想找一个人说说自己心情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依然是这样陌生，依然说不到一起。他们分居两地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不是特别明显。当戴长江为了照顾他们母子俩放弃升职机会转业回到家后，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戴长江转在行署农林局下面的农科所做行政工作。农科所的行政工作量与他在部队时的工作量不可同日而语。戴长江非常不适应，他不习惯这样一张报纸一杯茶的工作状态。在所里，他常常到处找事做，公务员的话他也抢着做。同事们一开始都善意地告诉他不要着急，有事总会让他做的。久而久之，同事们渐渐地开始翻白眼了，他们对他开始有这样那样的猜测了。回到家，戴长江不自觉地会发发牢骚，他不理解这些人成天的无所事事，更不理解他想多做事却招来白眼。梅子萍告诉他地方与部队是不同的，不能用部队的节奏来看地方的工作，帮他分析农科所这样的单位是以科研人员为主，行政工作人员只是做些后勤保障工作等等。戴长江初始的时候还能听进去，可一到单位，他又看不惯了。回到家再说起这些事时，又是满腹怨气。梅子萍感觉到了无奈，她眼里的戴长江不仅是迂腐的，甚至幼稚可笑。她不敢抱有改变他的念头了，她说的他是永远听不进去的。

　　梅子萍陷入了痛苦中，戴长江同样也陷入了矛盾中，自己说的做的不对吗？单位的那帮混日子的人不理解自己也就算了，她也不能理解，她永远是那种说教的口气，她把家也当成了学校啊。两人一度时间到了相互不能开口｜交谈的程度，一说话总是会被对方反驳。可为了建国，他们又不能痛痛快快地发泄彼此的情绪，不满、怨愤都压在了心中。离婚的念头再次在两人的脑海中出现。

　　真的要离婚吗？面对儿子建国那对纯真的大眼，他们谁也不敢开口。一旦离婚，儿子将会背负多大的压力啊！这是在中国，这是中国的七十年代初期，生活作风问题是最让人抬不起头的罪名啊。没有人会认为他们离婚是因为性格不和，是因为他们走不近彼此的内心世界。他们只会被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只会成为各种版本暧昧故事的主人公，他们承受这一切不算，还将会给建国的一生留下梦魇般的阴影。这是他们万万不能接受的。

　　所有的勇气在这样的想象面前崩溃了。

　　他们达成了一种默契，维持现状，把儿子教育成人后再谈自己。

　　这种牺牲是残酷的，更是痛苦的。内心的孤独寂寞在煎熬着他们，偶尔的房事生活也让他们痛苦不已。梅子萍痛苦的僵硬的身体让戴长江意识到她是在一个妻子的责任和义务，所以他的心就更痛苦，刹那间的愉悦总是让他数天沉闷。他变得沉默寡言了，除了和儿子说说话外，在家里很少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甚至很少在家里呆着，忙完家务，他就出去遛达。一次闲逛中戴长江走进了一家卖根雕的工艺品店，一件名为《生命》的根雕吸住了他的魂魄。那是一张男人的脸，痛苦而坚忍的脸。生命就是痛苦，生命就是坚忍。从此，戴长江找到了最好的倾诉对象，根雕。

　　接触根雕后，戴长江似乎换了个人，不再多问单位里的事，也不再对这不满对那不满，他的心思除了给儿子的一部分外，都给了根雕。让梅子萍诧异的是，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这么多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她说不出名的树根。戴长江也不再出门了，一有时间，自己就呆在房间不是拿着一个树根发呆，就是在那里不停地雕刻。他们本就不大的家被他的树根堆得走路都困难。梅子萍不满了，她在暗示了几次不见效果后，开始付诸于行动了，她把他的树根清理到了院子里，她认为这还是给他面子的，她本想把它们统统扔到垃圾堆里的。那天戴长江正好出差到下面的一个县里去。等他第二天回到家的时候，他的树根们正在庭院的一角淋着一场大雨。他愤怒了，他气冲冲地冲进家门，对着正在厨房做饭的梅子萍大叫：“谁？是谁把我的树根扔出去的？”梅子萍给了他一个白眼，不屑一顾：“你的树根能当饭吃吗？”戴长江失去了理智上前打掉了梅子萍手中的米篮子：“我让你吃，你这个浅薄的女人。”戴长江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尖叫，让梅子萍震惊了，这是有了儿子后，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树根在他心目中是如此的重要，树根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她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他的指责。

　　“我的家太小，容纳不下你的这些宝贝们。我浅薄我就是要吃饭才能活，你高雅，你去找一个高雅的地方和你的树根一起生活吧。”梅子萍的声音也尖锐起来。“好、好，我就知道你一直都是嫌弃我的，我走。”说着，戴长江就钻进房间收拾他的东西。

　　“爸爸，你在干什么？”儿子建国放学回来了。他看见妈妈在厨房里落泪，米打翻在地。

　　“我走，我是多余的人，我不要在这里被人冷嘲热讽。”

　　“建国，你回房间做作业，饭好了，我叫你。”梅子萍见到儿子回来，立刻起身恢复常态，她不能让儿子知道他们的争吵，她不想儿子有负担：“你爸爸不到哪儿去的。”

　　“不是你叫我走的吗？”戴长江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根本不理会梅子萍的让步。

　　“你在孩子面前胡说什么呢？”梅子萍竭力克制自己。

　　“你在孩子面前就别装了，在家里还这么虚伪。”戴长江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自己的真爱。

　　“妈，你怎么让我爸走啊！”建国哇哇哭起来了。

　　梅子萍被气得手直抖，她想到了朱玲夫妻请吃饭的那一幕。眼前的男人永远都是这种秉性，永远都改不了的。她再一次绝望了。她夺门而出，可是半小时后，她又回来了，建国还没有吃饭啊，建国还要上学啊。她回来的时候，戴长江已经快把饭做好了。

　　这场争吵虽然过去了，但是梅子萍的心里却无法释然，这么多年来的隐忍都是为了儿子能健康成长，为了给儿子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和教育环境，现在，儿子终于知道了他们两人的真实关系了，这会不会对儿子的心理产生影响啊？她不能原谅戴长江了，她对他的态度更加冷淡。戴长江觉得这个最熟悉的女人原来是如此的陌生，她的冷淡伤害不了他，反而让他将自己裹得更紧，他更加沉迷于他与树根的对话中。

　　几天后，戴长江在单位里为他的树根要到了一间房子，下班后，除了吃饭睡觉帮助梅子平做些家务，他几乎都呆在那个只有五六平米的小房间里，和他的树根呆在一起。这种生活对两个人来说，倒是一种非常好的办法，尽可能的避免在一个屋子里，他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解脱。如果不是后来的斗私批修把戴长江当作修正主义的典型来批判，这样的生活方式可能就会一直维持下去。

　　不知道谁的一张小字报把戴长江推向了被批判的前台，说他成天不工作，只知道玩根雕，是变修正主义了。

　　那间房子被收回了。屋了里的所有根雕被烧焚了。戴长江天天写检查，深挖自己脑子里的修正主义。检查如果写得不深刻，不能在批判会上通过，晚上在办公室继续写。戴长江真的成了一根木头，任由单位里的一群先进分子推来揉去。这群先进人物认为这样泛泛的批判还跟不上形式，这个小单位又很难找到第二个典型，只有把对戴长江的斗争引向深入了。他们找到梅子平，要梅子平站出来揭发戴长江的罪恶。

　　梅子平拒绝了。她对来的人说，戴长江可是孤儿啊，根红苗正，苦大仇深，他没有什么罪行，雕树根的人也是劳动人民，你们批错了人。她找到了农科所的领导，她陈述戴长江在单位的工作表现，他干工作从不偷懒，雕树根也是因为他勤劳惯了闲不住，而且他并没有占用工作时间。梅子平足足有二三个星期一放学就来到农科所，只要她一来，批戴长江的会就开不成了。渐渐地，农科所的人似乎接受了她的观点，他们也确实找不出再深挖戴长江修正主义的根据了。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没有那间房子没有了根雕，戴长江一下衰老了许多。他变得更加沉默。沉默得连建国都有点惧怕与他交流了。梅子平的母性柔情被激发了，她细心地照顾他的生活，为了让戴长江排解苦闷，她甚至到学校周边的野外去找树根带回家中。戴长江看到这些树根，百感交集，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曾是他的最爱，是他赋予了它们生命，可却给他带来了致命的灾难。当梅子平把它们一个个地从袋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他先是喜，继而是怨，接着就是怒了，他一把从梅子平手中夺过来，扔到垃圾筒里。梅子平理解了他。虽然她一直不赞成戴长江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树根上，可这也只是业余爱好啊，怎么能上纲上线到修正主义了呢？戴长江是有冤屈啊。她默默地从垃圾筒中把这些树根又捡了回来，她知道他迟早还是会要它们的。第二天，梅子平看到戴长江在房间对着一个树根默默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她从来没看到他落泪啊。她的心震撼了，她决定再也不阻挠他与树根的对话了。他们家客厅的一角隔成了戴长江的小小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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