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建国读大学去了，家里就剩下他们两了。戴长江的生活中心还是树根，那次对他的批斗，让他与周围人的关系更加僵硬，那些虚伪的嘴脸让他不屑一顾，他几乎不交朋友也不需要朋友，树根是他最好的朋友，树根比这些人更有情意。梅子平的生活中心转到了学生们身上，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学校里和学生们在一起，回到家她感觉孤独。人类就是这样，能共患难，生活安定下来后却往往不能拧成一股绳了。在戴长江落难的那一年里，他们的话比现在还多些。现在两人不知道说什么了，有时两人故意找些话，不是对方不感兴趣，就是说不到一起，索性就不说了。建国离家上学去了，梅子平不想让家变得沉闷，她曾和戴长江商量请朋友们来玩玩，他同意了，可他的行为却是不配合的，不管是什么客人到家，戴长江只会点个头就去忙他的根雕。她知道戴长江就是这样的秉性，而朋友们不知道啊，可她又是个极其自尊和传统的女人，丈夫是她选择的，她不愿意在朋友们面前多解释，不愿意在朋友们面前说他的不是，她只能给朋友们歉意了。许多朋友因此而不开心，也不上他们的门了。梅子平气了之后只是无奈，心情也越来越压抑。

　　朱玲等几个要好的同学知道她的情况，就隔三岔五地拉她出去玩。社会上跳交际舞流行了，她们又拉她一起去。梅子平从小就是文艺骨干，多才多艺，这在同学中是出名的，可她自成家后，就把这些爱好全丢了，加上戴长江的性格，她也变得封闭了。梅子平不愿意去，四十出头的人了，还跳什么舞啊，朱玲她们一个劲地劝：天天闷在家里对着一个木头人和一堆树根，你也快变成木头了，生活还有点意思吗？想想也是，这样下去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个活物了。梅子平去了，她感觉到快乐了。起初戴长江没有注意到什么感觉，梅子平也常去同学家玩的，他以为她又是去同学家了。可一个星期后，他觉得奇怪了，怎么天天都出去呢，而且都是到十一点才回来，而且还兴致勃勃红光满面的？毕竟还是两口子啊，毕竟一起风风雨雨二十多年了，爱情也许不存在了，可亲情是连心的，他还是关心她的。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这几天去哪儿玩了，她含糊地说去朋友那儿了。她的含糊其辞让他起了疑心。当天晚上，梅子平依旧到点出去了。戴长江坐不住了，他用上了在部队学的跟梢的那套本领。梅子平到了舞厅。当戴长江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正和舞伴在跳慢三。蹦嚓嚓，优美的旋律让她陶醉。

　　“真是不知羞耻了。”戴长江一把拉过她，“你还是我的老婆，竟然在这里和别人搂搂抱抱。”戴长江不容分说地抓住她的手就往外拖梅子平。朱玲等人一下子围上来，她们几个都知道戴长江的脾气，早就替梅子平抱不平了，今天是无奈如何也不放过戴长江了。她们合力把戴长江推了出去：“你这个封建主义卫道士，你忘了子平在你落难时是怎么帮你的是吧？交际舞国家领导人都跳，这是门高雅的艺术，是现代文明的体现，你懂吗？你只配去扣那些腐烂的根。”几个女士炮击戴长江。梅子平一言不发。朋友们是在帮她出气，可她却觉得更没面子了，羞辱啊，她想到的只有羞辱。士可杀不可辱，女人也不能随便被羞辱！离婚！

　　就在他们两人商量着离婚的事的时候，建国带着田园园回来了。命运又一次让他们离婚的计划破灭了，他们不能让未来的媳妇还没过门就面对一个破碎的家啊。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认识是共同的，当两人看到田园园的时候，就再也没提离婚的事了。

　　单位给戴长江分了一套新房子，带一个院子。搬进去的那天，建国提议由爸爸妈妈合种一棵树。戴长江表示赞同，他嘴上说要种下希望种下未来，希望这棵树就像儿子一样成为栋梁材，心里却是要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这么多年，他雕的树根已记不清有多少了，可都是从外面找来的，他要在自己的家里亲手培植一棵树根，并将它雕成精品，那将是他生命的凝结。

　　树种下的第二年，他们的孙子戴军来到了世上，为他们带来了新生活，这个家又开始有了笑容。在戴军出生的当天晚上，梅子平和戴长江就很认真地找儿子建国谈话提出了要求，戴军让他们带。建国和园园都非常感激父母给他们解困，小两口的工作都很忙，在他们还没好意思开口的时候，两位老人主动说了。戴长江两口子固然是为晚辈着想，同时也是为自己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冷如冰又坚如铁，解脱不了。刺骨的冷让他们热切盼望这个新生命带给他们一份温暖。老两口子把积蓄多年的情与爱全部用到了孙子身上，虽然两人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分歧很大，但双方都能克制自己的情绪。这孩子也真是伶俐，奶奶让他认真背儿歌的时候，他能规规矩矩地端坐大声背诵，爷爷带他到户外挖树根时，他能坐在地上和爷爷一起挖土哈哈大笑。在爷爷、奶奶的精心呵护下，戴军健康开朗，学习成绩也很优异。院子里的那棵树也如戴军一样长得枝繁叶茂，梅子平最喜欢给这棵树剪枝修叶，戴长江则喜欢在这棵树下迷着双眼晒太阳，每当这时，顽皮的戴军总要恶作剧爷爷一把，不是把爷爷的双眼蒙住，就是在爷爷头上放个小玩具，最厉害的就是悄悄地走近爷爷在他耳边大叫一声。

　　孙子让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让他们的生活有滋有味了。可孙子长大了，就像当初建国一样也离开这座城市上大学去了。他们的生活又回到了冰冻里，甚至比以前更为冰冷。年轻时还有精神偶尔争吵一下，现在连争吵都没兴趣了，连个吵架的人都没了。望着空荡荡的家，少了一个孙子就像少掉了家的魂灵。梅子平不知道怎么打发日子了。生子出世不久她就退休了。她没有生活的中心了。而且，她也强烈地意识到，她和戴长江都没有时间等待新的生命再次给他们的生活注入活力了。他们的生命快要到终点了。回头盘点这一生走过的路，梅子平疑惑了，她不知道哪一步是她自己想要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身不由已，都是那么无可奈何。她真想一个人躲起来，那怕是为自己活一天也是好的呀。离家出走已不是她这个年龄的人做的事了，她很佩服易卜生的娜娜，但娜娜是年轻的，年轻人的出走是为了将来的希望，而她已经没有将来了。她的困惑与痛苦同样也是戴长江的。

　　分居，不谋而合，他们终于在一件事上有了默契。两人把一生的积蓄拿出来悄悄地在附近买了一个小套房子，又悄悄地简装了一下，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着，一切都在平静地进行着，如果不是因为戴长江提出自己去住新房，两个老人就会在平静中分居了。

　　房子收拾好了。戴长江对梅子平说，他明天就搬过去。梅子平一听大叫：“你搬过去？你住新房子？”这个房子她呆够了，到处都是冰冷似铁，难道还要在这个屋子里走完一生的路吗？这男人真自私啊，也不商量一下，就自己要去住新房子！“你太自私了。”

　　“什么？”梅子平今天的激烈反应是出乎戴长江意料的。梅子平一向讲究礼仪，说话几乎没有高声，她最烦戴长江的大炮嗓子的，说他是没有修养的表现，今天她自己怎么这么大的嗓门啊。我自私？这女人真不知好歹呢。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都是她心血的结晶，这里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她和军儿的欢笑声，我把这里留给她，她竟然说我自私！她以为我是看中那套房子是新的？浅薄的女人啊。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哼一声：“浅薄”。

　　“你说谁浅薄？”梅子平愤怒了，“你说清楚点，你以为你成天弄那些破树根，就深沉了？我看浅薄的不是别人吧，你除了树根了解社会多少，了解人多少，你恐怕连自己都不了解吧。”

　　“这日子没法过了”戴长江的脸也红了脖子也粗了。

　　“是的。离婚。”

　　就是离婚也要为儿孙们着想啊，两人在这点上再次达成共识，选择了孙子毕业后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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