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树海　中山大学历史系、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博士生，联系方式：13265014575，huashu87@126.com。)

　　摘要：笔者认为，从唐至侬智高起事前，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证明中央王朝的势力已经深入这个区域，正是侬智高事件为这样的一个过程提供了契机。侬在两个王朝之间，尤其是在面临交趾朝的强势扩张之时，曾经想自立建国，但是没有成功。他原来控制的地域势必为两个王朝所瓜分。对于宋、交双方来说，一场战争终究没有解决问题，最终通过“计议”的方式达到目的。于是，一条界线也就因运而生。最后，笔者对这条“界线”进行了反思。
　　关键词：侬智高宋朝、交趾关系左江上游界线

　　左江上游由三条支流组成，靠东边的一支是明江，其发源于十万大山，这座山绵延于广西的上思县、防城港市及与之毗邻的越南谅山省。西边的一支黑水河发源于广西靖西县，流经与之毗邻的越南高平省，再折进中国境内。中间的一支丽江（入国境一段又称水口河），由越南高平省流入广西龙州县。三条支流在广西崇左市附近汇合。左江流至南宁与由桂西百色市而来的右江交汇，再往下汇成西江。本文所研究的区域大概相当于其中的西支与中支，即宋代的广源州与周边地区，今日则是越南高平省与中国广西壮族自治区接壤的区域。
　　唐代，在南宁设有邕管经略使，但是在左江流域却是由黄姓蛮酋（黄峒蛮）所控制，来自这一带的黄少度曾经在唐贞元十年、十一年（794、795年）进攻过钦州、横州，并占据过宾州。“又有黄少度、黄昌瓘二部，陷宾、峦二州，据之。十一年，攻钦、横二州，邕管经略使韦悦破走之，取宾、峦二州。是岁，复屠岩州”。[1]
　　进入宋代，在这个区域爆发了广源州侬智高的“叛乱”，因此留下了不少的文字记录。广源州在今越南高平省广渊县，但是广源州所指涉的具体范围现在却难以考究。
　　关于侬智高的研究已经相当丰硕，这些研究廓清了大部分的事实，为本文的研究提供巨大帮助。但是这些研究的焦点大多集中在侬智高起事的性质、侬智高的国籍以及当时的中越边界位置上面，[2]而笔者认为，从唐至侬智高起事前，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证明中央王朝的势力已经深入这个区域，正是侬智高事件为这样的一个过程提供了契机。尤为令人注意的是交趾独立后的北进运动，唐王朝在今越南北部地区设有安南都护府，五代十国时期，交趾逐渐走向割据和独立。进入宋代，交趾在经历三个过渡性的王朝后，进入了中央集权国家快速发展的阶段。这就是交趾李朝(1010—1225年)，它也越南历史上统治时间最长的王朝。十一世纪，李朝君主多次征伐南方的占城与西边的哀牢。在侬智高起事前也对广源州侬氏进行了大规模的征伐，因此，侬智高起事或许象征着在两个王权之间已经不存在真空地带，希图再建立与维持一个与周遭的大理、罗殿、自杞等相似的王权或者国家已经变得不可能。[3]

　　一、国家之间：侬智高起事前广源州土酋的动向

　　据《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广源州在邕州西南郁江之源地，峭绝深阻，产黄金丹砂，颇有邑居聚落，俗椎髻左衽，善战斗，轻死好乱，其先韦氏黄氏周氏侬氏为酋领，互相刼掠，唐邕管经略使徐申厚抚之，黄氏纳职贡，而十三部二十九州之蛮皆定。”[4]左右江在南宁汇合之后的一段称郁江，故文中记载称“郁江之源地”。文中还描述了广源州的地形物产、住居及人情风俗，特别是“黄金丹砂”等物产，其它史籍中也多次提到。文中还说早在唐代当地的酋领就与中央王朝建立过联系，但是在宋之前的文献中却找不到任何有关于此的记载。
　　宋开宝九年（976年），广源州酋长侬民富等缴上前朝的诏敕，请求内附，于是取得了宋廷“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兼御史大夫上柱国”的官职。这也是关于广源州侬氏的最早史载。
　　正月邕州上言得广源州酋长坦绰侬民富状。言管内左江溪峒七源州状称，广源州、武勒州、南源州、西农州、万崖州、覆和州、温州、弄州、古拂峒、八耽峒凡十首领以岭南日伪命诏敕十道来献，愿比七源州内附输赋税，为思琅州蛮蔽塞，不得通。愿朝廷举兵诛思琅，使得比内属之人。诏授坦绰侬民富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兼御史大夫上柱国，仍令广南转运使徐道以招来之。[5]
　　白耀天先生认为侬民富“在归附宋朝时，既交缴五代时割据岭南的南汉政权的委任书，头上又冠着‘坦绰’这样的官衔，说明他原先既为南汉属官又受封于南诏之后的大理国。”[6]揭露出当时这些酋领归属与认同的模糊性。在笔者看来，这次“求附”的背后动因可能是七源州与广源州等联合起来，希图借助朝廷的力量对付思琅州，正如史籍记载这些土酋“善战斗、轻死好乱、互相劫掠”。土酋数目众多，也反映出当地政治的分裂性。
　　据沈括（1031——1095年）的《梦溪笔谈》载，在天圣七年（1029年）广源州的首领是侬智高的父亲侬存福，在这一年他请求归附，取得“邕州卫职”的官职，但又不明原因地被“罢遣之”：天圣七年，首领侬存福归附，补存福邕州卫职，转运使章频罢遣之，不受其地。[7]
　　关于侬存福身世及其取得广源州首领地位的经历，有两种说法：自交趾蛮据有安南，而广源虽号邕管覊縻州，其实服役于交趾。初有侬全福[8]者，知傥犹州[9]，其弟存禄知万涯州，全福妻弟侬当道知武勒州，一日全福杀存禄当道并有其地。[10]
　　以上是《资治通鉴长编》的记载。司马光（1019——1086年）《涑水记闻》记录皇佑年间曾任邕州知州的萧注的说法：广源州本属田州，侬智高父本山獠，杀广源州酋豪而据之，田州酋长请往袭之，知邕州者恐其生事禁不许。[11]
　　以上两种说法谁是谁非难以考究，但两者的共同之处是都证明侬存福是通过武力才获得了广源州的控制权。从萧的说法还可以看出，“广源州本属田州”很可能是来自右江的田州酋长所找的借口，希望借此攻击广源州侬氏。
　　据《宋史》载，到明道三年（1034年），广源州等蛮侵犯了邕州所属的思陵州[12]、西平州、石西州[13]，宋廷要求交趾郡王李德政逮捕酋首：三年，其甲峒及谅州、门州、苏茂州、广源州、大发峒、丹波县蛮寇邕州之思陵州、西平州、石西州及诸峒，略居人马牛，焚室庐而去下。诏责问之，且令捕酋首正其罪以闻。[14]
　　到宋宝元二年（1039年），交趾王朝展开了对广源州侬氏的大规模讨伐。《大越史记全书》载：
　　二月、帝自将征存福、以开皇王监国、发京师、渡冷泾津、白鱼入舟、次广源州。存福闻之、率其部落、携其妻子、亡匿山泽。帝纵兵追之、获存福及智聪等五人、惟妻阿侬、子智高走脱。（左木右监）存福等归京师、令军士夷其城池、招其遗类、而存抚之、然后班师。[15]
　　据《大越史记全书》载，三月侬存福等五人被斩于交趾都市[16]，交趾李朝太宗皇帝为此所下的诏书称：
　　朕有天下以来、将相诸臣、靡亏大节、夷方殊域、莫不来臣、而诸侬世守封疆、常供厥贡、今存福妄自尊大、窃号施令、聚蜂（上万下虫）之众、毒边鄙之民、朕以之龚行天讨。[17]
　　按诏书的意思，广源州侬氏世代镇守交趾李朝的疆土，厥贡常修不绝，现在侬存福壮大势力，“窃号施令”，毒害边民，所以要讨伐他。具体情况大概是：
　　初、存福为傥犹州首领、弟存禄为万涯州首领、存福妻阿侬弟当道为武勒州首领、皆属广源州、岁输土贡。后存福杀存禄及当道、并有其地、僭称昭圣皇帝、立阿侬为明德皇后、封子智聪为南衙王、改其州曰长生国、缮甲治兵、坚城自守、无复奉土称臣。[18]
　　从前述可知，当时广源州侬氏是相当独立自主的，他们曾经向宋廷请求内附，并获得了官职名号；当然，他们很可能也向交趾朝廷纳贡称臣，但诏书中的“世守封疆、常供厥贡”则明显属于夸大之词。引文中言及地方势力间的家族、姻亲联系以及相互的争斗，侬存福通过兼并希图“建国称帝”，这些应该反映了地方社会的实态。
　　这次讨伐的真实背景应该是，交趾王朝势力的北进，势必消灭希图自主发展的地方势力。其实，在这之前，广源州东边的七源州就曾是双方的角力场。在宋天圣五年（1027年），交趾王朝攻下了七源州，而侬存福却在天圣七年（1029年）控制了这里：“存福乃与其子东掠龙州，有之七源。”[19]
　　同在广源州东边的甲峒很早就与交趾王朝建立了同盟的关系。据《梦溪笔谈》载：
　　甲峒者，交趾大聚落，主者甲承贵，娶李公藴之女，改姓甲氏。承贵之子绍太，又娶德政之女。其子景隆，娶日尊之女。世为婚姻，最为边患。[20]
　　由引文可知甲峒首领三代均与李朝皇家联姻，上启李朝开国皇帝李公蕴（1009——1028年）。须知通过联姻的方式将朝中大臣以及地方酋领纳入自己的控制正是当时交趾王权的显著特色，据《大越史记全书》载，在宋景佑三年（1036年）一年中有三位公主嫁给了不同地方的“州牧”，其原因很可能是为了对付当时较多的“叛乱”。[21]
　　宋庆历元年（1041年），“走脱”的侬智高与阿侬在傥犹州号称大历国，交趾朝廷再次征讨。不过，这次交趾并没有像上次那样赶尽杀绝，在捉住侬智高后，居然放掉他，不仅让他继续控制广源州，还扩大了其控制范围：
　　是岁、侬智高与其母阿侬由雷火洞复聚傥犹州、改其州曰大历国。帝命将讨之、生擒智高归京师、帝悯其父存福兄智聪俱被杀、免其罪、复授广源州如故、以雷火、平安、婆四洞及思琅州附益之。[22]
　　一开始交趾朝廷与侬智高之间似乎保持着较好的关系，宋庆历三年（1043年）九月交趾朝廷“使魏征如广源州、赐侬智高都印、拜为太保。”[23]
　　但好景不长，宋庆历八年（1048年）九月，“侬智高以勿恶峒[24]叛”。[25]随之，交趾朝廷对其进行了征讨。关于这次“叛乱”和征讨的起因，司马光听担任过邕州知州的萧注讲，侬智高“朝于交趾，阴结李德政左右，欲夺其国。”[26]由此观之，侬智高似乎有颠覆交趾李朝的意图。
　　在这次讨伐后，据《资治通鉴长编》载侬智高转移到安德州（今靖西县有安德镇，宋时安德州应为此地），再次号称南天国：“交趾居四年，遂袭据安德州，僭称南天国，改年景瑞。”[27]但在余靖的《大宋平蛮碑》中，只是说侬“遂弃其州，奔南蛮界中。”[28]又据时人滕甫为余靖写的传记《征南录》，此时侬智高的势力范围似乎包括了较大的区域：败走之后，据有田州，以其守黄光祚之母为妻，佯交特摩国[29]，以母嫁其国主，既又并其土众。[30]由此亦可见，当时各个地方势力的联合是靠姻亲的关系来实现的。
　　面对侬智高势力的强大，广西转运使萧固派人前去刺探：广西转运使萧固遣邕州指使亓赟往刺候，而赟擅发兵攻智高，为所执，因问中国虚实，赟颇为陈大畧，说智高内属。[31]
　　但是，派去的邕州指挥亓赟却擅自发兵攻打智高，结果反而被捉住，于是便向侬介绍了中国的情况，劝其内属。
　　据萧固墓志铭载，其也主张对侬智高进行招抚：
　　（萧固）上书言状，请因以一官抚之，使抗交趾，且可以纾患。书下枢密，枢密以智高故属交趾，纳之生事，以诏问君能保交趾不争智高，智高终无为寇，则具以闻。君曰蛮夷视利则动，必保其往，非臣之所能。顾今中国势未可以有事于蛮夷，则如智高者，抚之而已。且智高才武强力，非交趾所能争而畜也，就其能争，则蛮夷方自相攻，吾乃所以闲而无事。争议至五六，而枢密遂绌君言，不报。[32]
　　朝廷认为侬智高本属交趾，如果招纳他可能导致交趾的争夺，而萧固则认为对待蛮夷应该以抚为策略，侬智高势力强大，非交趾所能控制，即使造成交趾和侬敌对，对于朝廷来说那也是好事。但是朝廷终究没有接纳这个意见。
　　又据《征南录》载侬智高曾“乞本朝补田州刺史，不得，又乞教练使，又乞特赐袍笏，又乞每南郊时贡金千两，愿常于邕管互市。”[33]均被宋廷拒绝。皇佑三年（1051年）侬再次“奉表献驯象及金银”，但是朝廷“诏转运使钤辖止作本司意答以广源州本隶交趾，若与其国同供奉，即许之。”[34]
　　皇佑四（1052年）年四月，侬智高在广州进士黄宓的策划下，攻下横山寨，随后占领邕州，“僭号仁惠皇帝，改元启历。”[35]在这年九月，侬兵下广州时，曾提出愿“得邕桂七州节度使”，但此时狄青已经请缨“平叛”，初意接受此条件的宋仁宗就此打住。[36]侬智高与其部众向东打到过广州，向北则占领过贺州、昭州（今贺州昭平县），最终于皇佑五年（1053年）被狄青所率军队击败，逃入特磨道，最后在大理国被杀。[37]
　　总之，在11世纪50年代前，左江上游广源州等地的酋领跟两个王朝（宋、交趾）之间的关系都很薄弱，最多是“进贡方物”和“授予官职”的象征性关系。而且这种关系是变动不居的，今日跟一方保持上述关系，明日又可能改换门庭，甚至同双方保持关系，这主要取决于他们自身的利益需求。在地方上，各地酋领以相互杀伐或血缘姻亲的形式来实现对地域社会的控制。
　　从宋建立至11世纪50年代，有两本著作载有今日广西区域的“行政区划”（但与其说行政区划，还不如说是地理形势）：一本是修撰于10世纪80年代的《太平寰宇记》，一本是11世纪40年代的《武经总要》。在后书中，邕州所管羁縻州中有广源州之名，而在前者中却没有；[38]两书邕州所管羁縻州中均有七源州之名，而据前文所引的材料可知，这两个地方在11世纪40年代前已经被交趾所控制。因此，用这些材料来研究当时的“政区”甚至“国界”是相当危险的。
　　抛开上面这些，另外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当时宋王朝在这个区域设置的军事据点：“寨”。据《武经总要》载：
　　左右西（似应为两字——笔者注）江羁縻州县洞总三十六，南控交趾治甲洞夷人，西至马援铜柱南蛮界，尽西南要害之地。置四砦守之，今知州兼溪洞都巡检提举七州兵甲贼盗。
　　砦四
　　太平砦在左江南岸，南控思蓝蛮洞右江地分，东至州十日程，西广源州二日程，西南门外州水口南鐏洞一日程，西北平州北砦、西州界
　　迁龙砦控武盈洞一带蛮界，东至州四百程，西思明州，北江州，南至思州接钦州，抵掉铺入交趾苏武州界，并一日程
　　永平砦东至州西南交趾甲洞丹波界并一日程
　　南平砦东至州西南交趾十二程，西至平州西南徼外洞蛮溪界[39]
　　较为晚出的材料详述了“寨”的性质：环羁縻溪峒，置寨以临之，皆吾民也，谓之寨丁……寨官或巡防使臣，或都监，或知寨。或一寨有长贰官属，是皆系乎寨之大小也。[40]
　　从以上两则材料可以看出，这种寨具有的军事据点性质应该是不用怀疑的，它们具有监视、威慑羈縻溪峒的功能。侬智高起事后，首先攻下的就是横山寨，其寨主右侍禁张日新战死。[41]七年后，嘉佑四年（1059年）又有一个寨的官员战死并因此获得封赠：“嘉佑四年秋七月丙申，赠管勾邕州古万寨兵甲三班奉职李惟宾为内殿承制，以蘓茂州蛮冦边而惟宾战死也。”[42]
　　不过，这种寨的性质很早就开始变味：
　　公讳定基字守，一用，天禧三年进士……宜州蛮为冦，乃移广西兼安抚……明年，邕州甲洞[43]与永平寨将秦珏争银冶，杀珏，反边大扰。公曰蛮何敢是，必珏有以致之，问之果然，乃废银冶，诛道贼熟户数十人，又移交州，讨杀珏者而边遂定。[44]
　　这是王安石为曾任广西安抚使的萧定基写的墓志铭。其中提到庆历五年[45]（1045年）永平寨[46]寨将跟甲峒蛮人发生了争夺关银矿的纠纷，萧认为责在寨将，于是废掉了银矿。这说明这些军官对地方的财富也颇有兴趣。
　　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左江上游这个地区本来就是个“富矿区”和商人冒险家的乐园。据《大越史记全书》载，侬存福被杀时广源州的一个峒就向交趾朝廷进献了一块重达一百一十二两的生金；[47]司马光则有如下耳闻：广源州地产金一两直一缣智髙父由是富强，招诱中国及诸洞民，其徒甚众。[48]侬智高内附时就提出“每南郊时贡金千两”，而且希望“常于邕管互市”，其实侬智高起事的最重要谋士广州人黄师宓也是个来往于两地的黄金贩子。[49]
　　到了南宋，这些“寨”的实际功能变得更加离谱了：寨官非惟惰不举职，且日走峒官之门，握手为市。[50]
　　邕州永平寨则变身成为博易场：邕州左江永平寨，与交趾为境，隔一涧耳。其北有交趾驿，其南有宣和亭，就为博易场。永平知寨主管博易。交人日以名香、犀象、金银、盐、钱，与吾商易绫、锦、罗、布而去。[51]
　　综上，笔者的意思是有宋一代当地地方土酋与外界的商业、贸易联系相当令人瞩目，比较11世纪五十年代前的土酋与王朝之间的“政治”联系：进贡——授官，则更是如此。[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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