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农嘉廪诗文

　　粤兵歌

　　有序：民国十年，粤军入桂，搜刮淫掠，任意烧杀，所向为圩，人民流离涂炭，哭声载道。八月二十五日，黄明堂、陈炯光攻陷吾邑县城，剽掠尤惨，为数百年来所仅见。纪之以诗，用彰其迹，亦使知阅墙之争无义师也。

　　庚申之岁贼陷城，儿时回溯梦犹惊。今年庚申城复陷，未敢云贼但云兵。驻军防城弃不守，兵来直捣如拉朽。壶浆父老出欢迎，兵心在财叱不受。呐喊如雷声动地，四门云扰纷逃避。六街刀剑排山来，五路貔貅泉涌至。洞墙破闼横交逼，万户惊惶骇魂魄。藉搜军火抄掠频，拔刀提枪肆恫吓。搜抄直至日西下，宰割猪羊飞玉斝。画屏棐几烧作薪，白粲黄粱喂战马。明晨隳突又重来，战栗无人敢乞哀。洗劫至无遗黍累，灶下空留数撮灰。褫衣发窖犹未足，驱同牛马任缚束。械上圆颅叩所藏，置薪堂下示焚屋。屋焚藏尽不足惜，但乞残躯免磔砉。洞胸折胫知多少，敲剥锻炼犹未了。愁云残雾复城闉，老弱当街寻饿殍。谁家少女眉初画，羞人答答愁无奈。不敢强暴遇终风，刀下完贞尤慷慨。城南荏弱千金子，坐不垂檐燕居处。一朝负戴强登程，踯躅中途饮弹死。拉伕拉及少年妇，强项不服相持久。触怒兵爷一弹歼，怀中小儿哭阿母。入林求密山求深，携幼扶赢涉远岑。腹枵足茧不敢歇，山岚瘴疠交相侵。小乱居城大居乡，此语至今为荒唐。我能往者寇能往，纵有桃源无处藏。山深防魍魉，村僻防虎狼。虎狼魍魉未相值，旌旗跋岭追逃亡。哀啼惨哭声腾沸，穷岩搜谷山灵畏。颠崖坠涧亦纷纷，流亡至此无遗类。当初只谓仁义师，救吾水火斯其时。讵知虎去狼来后，子散妻亡愈足悲。事前商议逃战祸，居者行者无一可。褴褛来归脱楚囚，卷笺灰烬哀秦火。窖藏掘尽房闼崩，青紫搜残缄箧哆。庭前钩坠失帘栊，庭畔焰灰自舞风。苔阶草砌堆人粪，破盎残瓯污血红。僵尸遍地纷撑盖，千门鸡犬无一个。梁瓦翻倾燕雀哀，仓箱如洗鼷猫饿。萧萧庭树朔风过，如砭如剪肌肤破。芦絮难禁闵子寒，牛衣只作玉郎卧。尚幸余生脱虎口，园庭寥落干戈后。老我哀颓乱世人，安居不及太平狗。目击荒圩今战场，天阴鬼哭来昏黄。争王竞霸弥倔强，城门失火鱼遭殃。彼此唇齿疆，兄弟乃阅墙，同底于灭亡。君不见螳螂捕蝉狡其计，黄雀伺后袭其敝！

　　流亡行

　　自从粤寇杀掠来，破城刮尽吾民财，土寇纷纷蜂拥起，千家洗劫究可哀。风声鹤唳愁难寐，室家虽有身如寄，胆怖心惊无已时，一朝寇去寇又至。仓皇远避求安妥，东西南北何方可，前途满眼尽荆榛，近城十里无烟火。寇无所得恕愈烈，哀哉一炬纵焚爇，熊熊竟夕照天衢，吾庐已矣更凄咽。谣言散布行搜山，怅怅何之泪自潸，穿荆破棘各走险，千岩万壑穷间关。魂惊胆慑夜不眠，扶老携幼往复前，来似佛徒超一劫，去知孟母频三迁。下坡险下九折坂，上坡疑上九重天，山中怕听鹧鸪声，偏唤哥哥止勿行，枝上厌闻子规语，叫人归去倍凄楚。陇云纷郁路漫漫，陇水潺湲怒激湍，弱女肩瘦行偃蹇，老年足茧步蹒跚。炎蒸欲憩愁无树，庄远路歧天又暮，风撼芦竹疑虎狼，争穴归眠羡狐兔。入村村小乏安栖，寄檐檐短难遮护，一槖糇粮早已空，晚来行李肩如故。相逢问讯各咨嗟，信宿邀同往一家，不识明朝又何处，宛如林树集昏鸦。人如蚁散纷纷聚，相看各下穷途泪，山村归到鹧鸪天，城邑变成孤鼠地。一路角声还四起，陇娘奔窜宿陇坻，鸾飘凤泊倦犹飞，直至南交方下止。果然宁静别尘嚣，愁怀至此暂时抛。仡鸟僮花转无恙，一枝聊借避鸱鸮。问禁未遑防触忤，未必桃源堪久住，羊肠迂险行更难，此地还如蜀道路。峒蛮秀出哀时子，厉阶借问谁为始？嗟嗟提兵十万众，御侮折冲应足恃；不图挫衅倒如山，尚思困兽背城战；已成乌合犹负隅，誓报私仇雪其耻。破碎残军四溃逃，遂令山林遍荆杞。昔为鹅鹳今豺狼，昔巢林薮今城市。泯泯江流野日荒，妻孥憔悴流远方，欲归无路炊无米，忍饥惆怅立斜阳。吁嗟乎！避地难，避地难，囊橐无钱，投止无室，露宿风餐；吁嗟乎！妻孥无恙，兄弟无恙，饥寒转徙难言状！

　　农嘉廪《宁明耆旧诗辑》题辞一

　　珠山漓水两悠悠，荏苒光阴几度秋。岩洞阅残人世事，浪花淘尽邑名流。旗亭壁画终黄土，古锦囊随召玉楼。今古豪吟余韵在，乡关冠冕出群俦。

　　鸿钓造物本无私，才略升沉歌异之。海阔珊瑚乖铁网，山深梗梓失工师。阆仙吟瘦浮蛆酹，韩氏文穷祝鬼离。自是诗人多感慨，借将寄寓写幽思。

　　断卷残篇珍重藏，陶阴虚虎费评量。一班恨未窥全豹，先羽欣能见吉光。白马红羊经浩劫，康瓠周鼎共消之。历时久远难完在，寻绎摩纱触手香。

　　文化乡邦也有年，吟哦赠答各翩翩。边云瘴雨摛词藻，越草蛮花掞彩笺。几见輏轩风下采，半偕华黍什无传。珠玑辛未飘零尽，一瓣香心倍肯然。

　　蕾沙大将

　　其一　扶明帝也

　　立马山坡壁壘门，翩翩公子将名存。主危迅发奇兵出，功懋何惭上赏论。不待朝参灰甲返，屡隆宸眷綍纶言。军行万里神机速，一捷归来笳鼓喧。

　　其二　好遊獵也

　　登临西岭访军门，猿鸟犹疑獵犬存。泽薮从狼䴢也困，云霄落雁雉何论，于田襢裼骁堪詠。农隙蒐苗武可言，重认郊原驰骋地，不闻僕马复阗喧。

　　其三　呢僕盧也

　　一邱遗跡仰先贤，大将名垂数百年。乔嶽有灵钟秀桀，边藩无事癖林泉。巨盧健僕长隨□，岭北桥南屡著鞭。救帝有功逃爵赏，鹤书空降史无编。

　　其四　成神人也

　　常闻祠宇鼓逢逢，几处香烟供奉隆。春祝豚蹄防夏旱，冬蒸羔酒赛年丰。神人别有称田祖，公子原非管岁功。求雨每教鉦击应，声灵赫濯化工通。

　　次苏滋甫留须二律原韻

　　素号名流豈是诬，谈立长与聚头颅。闲如白傅吟成醉，坐有坡仙与不孤。岁月催人驚易老，雪霜侵鬢暗同吁。豪怀放达应犹在，詎减当年未有须。

　　添得春风满面来，吟余一撚把颜开。綵衣娱老人犹健，草檄从军願未灰。晚爱经傅勤勗子，少无笔战倒绷孩。苏髯到处芳名播，邂逅羣歌美且䰄。

　　次陈吏目经佑乞假归养留别诗原韻

　　漾綠江波起别愁，徘徊无计可遮留。夷门曾把侯嬴屈，委吏甯为宣聖羞。草戀春晖惟爱日，风摇庭树易驚秋。節高且懒腰常折，肯作憐蟲一叩头。

　　归鸿目送手琴弹，一曲离歌行路难。宝剑有篇懐郭板，与无恙羨潘安江。声隠隠流波柳色，青青落日寒射鸭。人遥风度在堂基，留与后来看。

　　归未成归状可怜，摇摇心事熲旌悬。驪駒远渡潇湘外，雏凤昂翔日月边。梅尉神仙离宦海，莱衣班駮慰高年。重寻松菊应忧在，相对盘桓别有天。

　　乙丑重阳羅辛谷登高□集赋诗用杜工部韻余

　　以年老不能偕遊因感赋一首

　　时难年荒事可哀，系情桑梓久低廻。风前举目河山感，霜后流音鸿雁来。岁月驚心同逝水，茱萸揷鬓懒登臺。摧颓更比黄花瘦、且涉篱东酒一杯。

　　乙丑重阳后二日趙茂才炜东邀遊别墅同来者半是黄髪年

　　且较余为长席间主人以佳章索和次韻奉应酬

　　久年思涉趙家园，恰值招遊剥啄门。鸡犬欲仙嬉竹迳，鹭鸥窥客近江村。霜橙露橘枝垂颗，丹荔黄蕉影罩樽。徧处盍簪相当鑑，蒼苔踏破屐痕存。

　　云羅霞绮起林隈，徧地秋光眼界开。入席酒酣谈韻事，倚楼诗句吟才。年高比我多筹数，风景宜人也杖来。晚候忽逢山雨至，飘飘檐溜欲浮杯。

　　歩黎鲤庭紫霞洞参禅原韻

　　山腰石径曲三三，山顶摩天树欲参。心佛佛心耹妙偈，色空空色悟玄谈。淡看春晓花开洞，清爱宵深月印潭。万象寂然塵世外，君能为乐且为耽。

　　闻说阇黎有两三，经翻贝葉妙能参。云霞法相朝来捧，风月禅心夜共谈。鸽怖隠棲皈浄土，龙吟潜伏近江潭。空山磬定同园觉，身住浮屠意自耽。

　　紫霞归水曲湾三，泊棹登崖梵宇参。欲脱塵襟依法戒，爱亲衣钵共禅谈。琪花瑶草多盤石，鹭堠鸥村且隔潭。每到苦吟偕入定，料应忘相也忘耽。

　　阅黎鲤庭紫霞洞诸作有感

　　不能为佛不能仙，身老途穷百感緾。闻说沙门堪證果，欲离苦海去参禅。黑风吹隨迷津岸，红焰残留炳燭年。自歎此生如傀儡，难从梵刹问塵缘。

　　乙丑小春七十晋一初度感赋二律

　　当年汤饼会筵开，岭上闻香雪放梅。七秩光阴愁里过，几番心事口中灰。鸡虫啄缚成何济，羊鹤氃氋老更衰。日对残篇作消遣，枉留尘宇一樗材。

　　风景依稀岁序赊，衰颓宁腹旧韶华。年年瞥眼如流水；事事凋颜寻落花。一月了无开口笑，九原惟有梦魄加！诸儿为我双亲告，似容他乡久恋家。

　　忆旧交

　　可人少小各翩翩，角逐诗文二十年。自昔同心攻擬玉，祇今回首散如烟。志銷豪侠题沙草，迹涉神仙归洞天。春树暮云何处是，知交多半隔黄泉。

　　——以上选自《宁明耆旧诗辑》